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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冷宫宫女

发表时间: 2022-07-15

康熙三十年冬,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席卷京城,鹅毛大的雪一连下了三天,京城朱雀大街富贵人家前,不少穿夹袄的家丁泼洒盐水,清扫积雪,刷刷声络绎不绝,走街串巷的小贩肩挑担子叫卖热腾腾的饼子,热闹喧嚣。

紫禁城与宫外分割成两个世界,寂静无声。

天刚蒙蒙亮,院里那只小公鸡仰着脖子发出稚嫩啼鸣。素素哆哆嗦嗦爬起来,人尚在睡梦中,眼皮子拉怂着。

一股寒风扑面,窗户纸哗啦作响,素素浑身哆嗦,清醒过来。

昨天刚补好的窗户纸经过一夜吹残在右下角破开拳头大的洞,冷风呼呼往里吹,薄薄一层棉被压根挡不住寒冷。

她缩脖子跺脚努力温暖自己,瘦小身躯笼罩在薄薄一层小袄里,肩膀骨骼突出,瘦骨嶙峋,眼睛在瘦的只剩骨头的脸上大的可怕。

窗外鸡叫三遍,素素拧起稀疏的眉,嘟囔往外走,灰扑扑的鞋昨天晚上不小心让玻璃划开道口子,踩在雪地里冰水直往里灌,整只脚冻的失去知觉。她一边骂乱扔东西的缺德鬼,一边将巴掌大缺失一角的琉璃镜小心翼翼掏出来,照照梳理整齐的头发擦一点从小厨房偷来的猪油。

因为常年磨损琉璃镜后水银只剩下薄薄一层,手指一碾能碾下水银灰来,镜面照的扭曲模糊,尽管如此,小丫头还是当宝贝,爱不释手。

门嘎子嘎子的响,三两片木屑掉在发上,素素赶忙拍落。外面的世界白茫茫,分不清哪里是树哪里是人。远处宏伟壮阔的宫殿上飞檐走兽覆盖上雪白,飞鹤仙人托举铜盘,神色慈悲。琉璃瓦上一群锦衣侍卫飞来飞去铲雪。素素看了好半晌,一声鸡叫唤醒她,小姑娘手忙脚乱跑进屋里拿了一碗冷硬的米饭出来,鸡舍里唯一一只小公鸡早已饥渴难耐。

小公鸡是贵人还是嫔时,素素拿两块糖跟小厨房换来的,养了三四个月,小小鸡变小鸡,身躯只比旁的小小鸡大一点,翅膀稀疏,两三根毛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
人都活的艰难何况畜生?

她摸摸鸡毛,用烂棉絮把鸡窝铺暖和,又拆块门板下来盖鸡舍挡雪,素素打算过两天把这只鸡宰了给贵人补身子。

“小鸡啊小鸡,你要快快长大哦。”

少女圆润的脸蛋洋溢期待的笑容,手掌下的小鸡抖抖身体,把头埋进羽翼里。

素素没有在喂鸡这事上耽误时间,早早喂完鸡,提着两个木桶到冷宫最西边的院子唯一一口古井里打水。

她去的时候井边早早坐了一个人,头发花白,满脸褶子,单薄的棉服打着布丁,一根长辫子拖在脑后,老太监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,咧嘴笑道:“素素丫头来啦?给贵人打水?”

素素放下桶,蹲身行万福,老太监要扶她起来,手一伸小丫头立刻避开,坚持许行完礼后才直起身,笑嘻嘻说:“福公公早!您吃饭没?”

老太监一口唾沫吐地上:“小厨房那群兔崽把公公不放眼里,公公迟早弄死他们。”这话素素听他说过不下十遍,福公公据说早年伺候过先帝爷,威风八面坏事做绝,当今登基李公公上位,这老太监就被清算发配来冷宫,手里管着冷宫那一点子份例,作威作福惯了,张嘴闭嘴弄死这个弄死那个,面相慈祥,心肝坏透。

素素说:“那正好,素素也没吃早饭,等会子我去小厨房端了饭食给您送去。”老太监眉开眼笑,不放过任何一个让人奉承的机会。

等老太监走了,素素搬开他坐过的木头板,把桶扔进去,等满了水又拽着绳子拉上来,做完这一切少女头上冒出细密汗珠,身体也暖和起来。一步一步往回走,冰雪里踩出长长一条印子,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少女单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寒风中。

回到院子把水缸灌满,马不停蹄往小灶下塞柴火,熬粥煮水。微黄粥面滚开,咕噜冒泡,煨在灶边的水也开了,说是灶炉其实就是素素在东边残破宫殿里拾回来的大石头,堆在一起垒成挡风地灶,平时热热小厨房送来的剩饭剩菜,炒一把自己种的青菜。

冷宫是金碧辉煌的皇宫腐烂的肉,分隔不开,又厌弃嫌恶,任由淘汰的人自生自灭,一方四角天空灰暗蒙蒙,永远看不到初生的朝阳和希望。素素吸吸鼻子,想来里屋的贵人应该醒了,起身打了一盆子热水端进去。

里屋比外屋稍稍暖和,窗子上的破洞都拿棉花堵的严实,风在屋外不甘心的吼叫。

屋里光影混沌,阴暗交接出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,五官精致,眼角有细纹,依稀可见年轻时惊人的美貌。一只纤细孱弱的手缓缓抬起,摸摸素素发顶,笑起来带着病态凄艳的美丽:“素素。”

素素眼眶一热,抽抽鼻子:“贵人早安,该用早饭了。”

素素人傻,心肠好,入宫时没少受欺负,那年冬天素素因为扫雪不干净被罚跪在雪地里,整整三个时辰,膝盖冰冷失去知觉,人冻得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,天上惨白的太阳升起又落下,无数宫人贵人来来去去,脚步匆匆,却不曾有人像跪在台阶下的小丫头投去一眼。

哪怕怜悯。

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无声啜泣,满心惊恐,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体温也越来越低,视线因为生命力的消失开始模糊。

不敢起来。

她见过犯错的宫女被活活打死。

流淌一地的血温热腥甜滋养出罪恶凄艳的地狱之花。

就是那个时候,一双温暖的手温柔触碰她的脸颊,指尖一点温热从脸颊处蔓延开,将僵硬冰冷的心房重新温暖,恢复跳动。

她朦胧间看见一双温柔怜惜的眼睛和一声叹息。

多年以后,曹贵人凝视那道弱小忙碌的身影,不由感慨,缘分与命运真是老天注定。

风光半辈子,一朝坠毁,唯有不经意间救下的小丫头对她不离不弃,全心全意。

曹贵人身子纤细消瘦,进宫前家里的调教和入宫后抑郁压制早早伤了底子,就像一个劲往木桶里灌水,而木桶底被抽走最重要一块木块,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。

她心知肚明。

素素伺候她用过粥,递上热水替她梳洗。

匣子里放着一只嫩黄小花,那是素素早上起来刚摘的,柔嫩花萼上侵染雪花。

黑压压的发鬓簪上这支花,满室阴冷被压下,就像黑暗混沌中破开一道光,明亮耀眼,蓬荜生辉。

美人如兰,一颦一笑,惊心动魄的瑰丽。

苍白犹若透明的脸庞透出妖异的光芒,一双眼眸,亮的可怕。

燃烧生命散发出的光辉,让人惊艳于她的绝色。

素素哭的泣不成声,拉扯贵人的袖子,半跪在地,抽噎:“圣上好狠的心呢……”后半截话让压在嘴边的指尖退回去,贵人轻拧好看的眉,告诫她:“素素,在这宫里不管身处何地,话到嘴边,先咽回去,想一想再说。”

许是那份告诫太严肃和凄凉,许是被那眼里透出的绝望震慑,素素傻傻应下,半晌没回神。贵人摸摸她的头,叹气:“傻孩子。”

她若死了,这傻孩子怎办?

她的素素,胆小怯弱又天真。她死后,素素定然是要回储秀宫再另外发配,伺候过冷宫罪妃,最好的下场是换不受宠的主子,最坏……无异于发配辛者库,那是贱婢的下场,她决不允许!

贵人心里下了决断。

用完饭,贵人半躺在床上做针线活,借着窗户下一点子昏暗的光一针一针刺下去,那是一件陈旧的夹袄,款式是去年流行的样子,素素穿大了,她得改一改。小姑娘把整个冬天仅有的那一点少的可怜的份例全用在她身上,像只松鼠勤奋储藏一切能过冬给她补身子的食物,自己却瘦的像还未出窝在冬季里瑟瑟发抖的雏鸟。

“素素。”

素素依言抬头。

她看起来并不讨喜,然而笑起来眼眸弯弯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感觉,让人移不开目光。这样的笑容融化贵人心中抑郁,她勾起嘴角,眼中暗色散去,浮现细碎星光,惊艳时光,这让素素感叹圣上绝对瞎眼。

“素素,外面冷,你上来。”

素素扭动脏兮兮的手,看看清丽素雅的贵人,脚下生钉,沾染泥土的脚和满是油腻的手,她如卑微尘埃,仰望那片星光。

贵人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,也知这丫头吃软不吃硬,眉头轻拧,眼角一红沁出胭脂色,睫毛轻颤,白皙温玉的脖颈垂下,眼泪像断了串的珍珠,簌簌落下:“素素是嫌弃我吗?也是,我乃罪妃之身,素素对我不离不弃已是难得,我怎敢奢望你我亲如姐妹?”

两滴眼泪一掉。素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连连摆手说不是。贵人就说那你上来呀。她低头看看脚和手,一转身跑了出去,外面灶上还煨了一点水,拿盆子就在雪里舀了一盆子雪掺合热水洗手和脚,她搓的很认真每一道缝隙都不肯放过。

贵人看着她搓的通红的手和无措的脸庞眼眶一热,强压心酸,掀开被子颤声道:“素素快进来。”

小丫头哎一声,刚抬起脚,又顿住,转身跑到外屋扛着一床被子进来,大半被子堆在贵人那边,被角压得严严实实不漏风后,才放心的钻进被子里。

好暖和!这是她从小到大最暖和的冬天,薄薄一层被子把令人畏惧无孔不入的寒冷阻挡在外,拥抱她的怀抱是那样柔软温暖,散发着心安的气息。素素很满足。

贵人哄着她,轻拍她的背,驱走不安和恐惧,犹如母亲最温柔的安慰,她唱着江南小调,温柔氤氲的水波荡漾涟漪,仿若黑夜水面上悄然盛开的莲,清丽婉约,千层莲花幽香袅袅。

屋里安静极了,窗户外风声吼吼,雪落在房顶上发出轻响,冷宫房子年久失修,要是明天雪再不停,素素就得爬树上房顶去铲雪。她握住那只小手,小小的,纤细粗糙,指甲裂开,指甲下藏着黑色脏污,她看着看着泪就落了下来,温热的液体滴在怀中人的脸上,顺着消瘦凸出的眉骨滑落,没入干燥起皮的嘴里。素素咂巴咂巴嘴,伸出舌尖下意识舔去,翻个身躺在贵人怀里继续睡,她实在是太累了。

素素迷迷糊糊感觉温热干燥的柔软亲碰眉心,带着爱怜和不舍,她想,要是能一辈子跟贵人在一起该多好,她会种菜会养鸡,会做饭挑水,只要贵人不嫌弃她笨手笨脚,她愿意伺候贵人一辈子!

昨儿换下的那件里衣还有一块糖,屋角落满灰尘的箱子里压着几枚铜板。

等她醒了,就去找小厨房换一只小母鸡,以后鸡生蛋蛋生鸡,贵人就能天天吃鸡蛋啦。